阿覔

他未踏过下雪的北京

堂良 / 金风玉露不相逢

 

 

万盏夜烛,三千相思,一坛星云酒,千秋皆入喉。

风月都动容,你不动容


淬了毒。

 

 

 

 

城西南角的小楼里有个疯子。

 

胡同里人都这样传,没人知道真假,打从那那戏园子破败后这闲事就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似的,那人都传成恶鬼,转了个弯的成了大人吓唬小孩时候的由头。

 

在皮我就给你扔红楼里让你和那疯子过。

 

这话一出,饶是在混的孩子也都听话,这可能就成了城西那疯子存在的唯一根据。

 

大人未见过,小孩都怕着。

 

茶摊子上说书的绘声绘色的给那疯子编排了个大户人家没落后若那红楼一梦般的桥段。

 

添了鬼神色彩,就又如聊斋志异一辄。

 

往实在说,那楼里的疯子大家并不知他男女老少,但却偶有人夜里打那过时常会听到凄厉的嚎叫声,亦或者绵软呷唱,数人的大红水袖飞荡。

 

城西阴,从前那戏园子又因得罪了做官的死了不少人,夜里阴风阵阵,总有人说是从前那些戏子暗夜还魂。但若说真章程,哪有人敢进去细看。

 

 

 

一场冷雨就入了秋,银杏白果被劈打的败落一地,马车轮轧过地面滑,孩子们路上疯跑也不看脚下,冒失的就摔了一身的泥。

 

周九良打这走的时候格外小心,他岁数不大但性子老成,此刻生怕新换的褂子嘣上泥点儿,又得护着怀里桂花糕,脚下走的太重难免沾湿鞋袜,如此仔细,一撩衣衫反倒滑稽,像个没了重心的笨猫。

 

轮子车过,他一躲,到底还是脚滑摔了一身泥。

外头雨又下起,他急忙跑到屋檐底下,桂花糕包在牛皮纸里,香味从破角里泻出一点,他闻见了便打开瞧,还好只碎了一块,不碍事。

 

街边和他同岁数的孩子都笑他笨猫,他也不急,看那些雨里的毛头小子心说着凉伤风铁得吃那苦药。

 

于是一等又等,雨也不停夜又深了,再不回家怕是大人都该急了,遂逐小雨时候,他遮着头顶依旧小心的往回走,摔倒这事有一次就别有二次。

 

回家路上免不可了路过城西的红楼,他人少年老成,可心思却单纯,没见过的事只听听罢了。别人害怕,他可不,加上家人都淳朴善良又是读书人,从没对这传言多加尔语,他对这地界也就是与旁的路口一般对待。

 

走到这时雨忽然又急,星月明亮此间却有雨,像太阳未落下的白日光雨。

 

他只得又躲在红楼对面破败的廊下,雨珠顺着屋檐连成幕,他心里却不再急了。

 

雨困人,书里讲说是为天意。

 

 

于是红楼烛火煞然亮起,有身上牡丹红服身姿挺秀的人探出头来,月光倾泻于如幕雨珠,星星点点,万里斑驳。

 

周九良惊的怀里桂花糕掉在了地上,那红楼里出的戏子只看他一眼便单手翻在凭栏上,靠着柱子坐在那摇摇欲坠处,一手兰花指捻着酒葫芦,浅浅颂着缠绵小调。

 

红服薄纱飘荡出屋檐便染了雨水,他未理会,转过头以袖口纱掩了侧面,雨中依稀还能分辨出他只画了半面妆,出口的调子如他体态般绵软凄绝,周九良从雨落青石板的噪声中能听到他唱的,大概是出牡丹亭。

 

周九良站在那仰头看他烛光中映的影子,心下不再害怕,但又不知为何移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雨小下来,那人像没了兴致,趴在栏杆上拿起酒葫芦饶有兴致的看向站在那发愣的周九良。

 

壶里的烈酒碰撞比雨声嘈杂,他拄着下巴开口道

 

: 小先生,怎不怕我。

 

雨打芭蕉,珠玉落盘,这声音如暖玉清润,不可与他怪诞作风同讲。

 

周九良让那声音拽回心神,慌乱中只能去拣起地上的桂花糕,脸上红霞腾起,一举一动却还不忘知书识礼

 

: 先生曲儿颂的极好,为何要怕。

 

那人笑了,灌在耳里,像掉珠子的玉盘又晃起来似的脆生生,他边笑边说

 

: 那,小先生怀里的糕点,可给我尝尝做赏?

 

周九良手头一紧,到不是怕进红楼,只是这怀里桂花糕早都碎成渣子又让雨水沾污哪好意思送人。

 

踌躇中,楼上人只看着他不笑不言语,末了一会也大致觉得无趣,转身要回去时,周九良忽然叫住他

 

: 先生,今日怀里糕点让雨水浸了怕是不能再吃,明日我同时间为您送,算我没白听您曲儿。

 

那人顿了一下没有回话进了屋,屋里烛火晃动着,周九良看着那背影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这般迟疑可是伤了人家心。

 

这般乱想着时,那人却从楼门口出来,一手打着把油纸伞,一手又拎着一把未开的。

 

昏暗雨夜里,他红色华服如楼上烛火一般招摇。

 

雨末了他衣角,淹成芙蓉般出水干净,他把手中伞递给周九良时如是说

 

: 小先生,那咱们这般可说定了,明日你可还要记得来还这伞。

 

红服残妆有雨染湿,周九良看他两面尽是笑的,星河为酒才如此落雨,他眼里的绵长却胜似星河,人间无此姝丽,非妖即怪。

 

他接过那把油纸伞触及那人温润手指,雨中暖玉生烟,他刚要张口,那人却转身就走,他忙在后头作揖急急喊

 

: 在下周九良,敢问先生姓名。

 

那人头也没回的笑着回他

 

: 小生,孟鹤堂。

 

惊艳不足以,难忘成定数,他未回眸,却也步步生莲,百媒丛生。

 

 

 

次天光大好,雨落后泥沙都清凉,周九良醒后只未等月上树梢,急忙吃过晌午饭后便要跑到城南去买那最好的桂花糕,周父问他为何急,他只说此般为还礼。

 

走回城西时天擦黑,星夜无雨,秋风凉爽,他比昨日稳重不少,站在楼下喊了两句孟先生。

 

良久无人应,他也不恼,怀里糕点热乎气还攒着点,他笃定的站在那,少年身姿被光拉成长影。

 

孟鹤堂透过窗看他,一派严肃格外有趣,他推了窗对他笑说

 

: 孟先生在这,门在那儿。

 

 

周九良脸红却不做表情,去叩响门闩,孟鹤堂站在里头给他开门

 

未着戏装,一袭月色褂子清丽非常,容颜当真的莹莹如玉,眉间却透着浅薄的凉。

 

周九良忙低下头把怀里糕点给他递过去,孟鹤堂伸手接那还带着热气的糕点又笑了

 

: 周小先生,可真是说话算话。

 

周九良抬头看他,只说应该的。

 

 

城西红楼他没进过,只知道外头破败却不曾知晓里头还竟还是如此整装干净的小梨园。

 

孟鹤堂走在前头也没礼数,吃着怀里桂花糕对他说随便坐。

 

屋里无数桌椅,当真能随便坐。

 

他只扫了一圈,便紧跟回那人身后头,不料孟鹤堂猛的转身,他额头就磕在了人的下巴上,退两步揉着脑袋,孟鹤堂眨眨眼揉着自己下巴说他

 

: 练家子啊,小脑袋瓜这般硬。

 

冲入鼻腔的桂花香,和不易察觉的苦药味儿,他警觉可是昨夜有雨先生身子抱恙痛还没散,捂着额头回问

 

: 孟先生,在喝汤药?

 

孟鹤堂扶手而立歪头看他,觉得这孩子年岁不大,说话样儿却老成,憨态可爱

 

: 可不是汤药,那苦东西就是毒药。

 

沁了春意的俏皮劲儿在玩笑话里,周九良不明就里。

 

孟鹤堂话锋一转稍俯身直视他眼

 

: 周小先生,可知书中那黄金屋什么模样?

 

问的不是那颜如玉,碰上目光,周九良却红了脸,退后两步整整衣裳文邹邹的同他讲那书中黄金屋颜如玉的典故。

 

孟鹤堂觉得他小大人似的格外有趣,便又问他许多浅显问题,周九良一一作答,心中却疑惑他一个戏子为何懂这么多书中事。

 

孟鹤堂只待他答完以后点了点头,遂还有些好奇的问他

 

: 你为何不怕我。

 

周九良毫不犹豫的回他

 

: 先生清润神采,不与外人道相同,我信我自己。

 

孟鹤堂听完愣一下便笑的站不直,颤手拿着周九良给的桂花糕送到他嘴边又说

 

: 周小先生博学有趣,这以后可愿常来陪我这戏子说说话,若您答应,这桂花糕就予你做谢礼。

 

那容貌本清冷温柔,此刻却有了少女般神采,十六青梅十六绕,他是冷玉生烟的千娇百媚。

 

周九良想答应,又不想抢他桂花糕,于是拱手侃侃回

 

: 若先生开口,我定是会常来叨扰,但这桂花糕是我送先生的,我吃,于理不合。

 

孟鹤堂怂下鼻梁笑意更浓,抬手也不理他拒绝,硬把那块儿塞在他嘴里说

 

 : 可别食言。

 

 

指尖绕着桂花香,口中甜腻一片,若不为君倾心,怕才荒唐。

 

 

遇疯伶人这年秋缠凛冽,桂花香天上地下,他望那雨中牡丹红袍,郎日里月光长衫,不可察的种了棵青梅树在心尖尖上,雨珠敲打着缠绕于顶上,是他日后向往。

 

这雨打芭蕉打出了年年岁岁的响。

孟鹤堂二十三。

周九良十七。

 

 

 

许久后,周九良才知晓孟鹤堂本不是戏中人,他的儒雅柔情皆因他腹内满盈诗书才气,却又因横生的变故才至后来无外人能道。

 

纵使孟鹤堂已为他夜里点过百盏烛火,他也总是不敢过问,孟先生温柔,却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好像隔了点什么,少年人不做他想,这一股脑的热忱也更不容他多想。

 

 

夜里读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孟鹤堂坐在镜前忽然笑他。

 

: 白露为霜你可细看过?

 

他转头时上了半面妆,锦面墨绿的褂子颈间襻扣松散,外人叫这不伦不类,周九良转眼看他露出那一块脖颈,目光又顺着到他脸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为霜,不必细看,伊人确确实实隔着不明清水在镜前梳妆,不贴花红,半面干净,周九良扯着衣袖想问他为何总只着残妆,但从不得回应。

 

那人每每此刻便真如外头传的疯了一样,素面眼里是笑,妆面眼里有泪,开嗓必要饮酒,仰头狂饮不作停顿,窈窕身姿却又能柔成女儿家,从阁楼里到戏台上下,梁上披挂红绸裹不住他,墨绿色长褂衣角纷飞,那朱红全配不上他。

 

周九良总在他身后跟着,听他嘴里咿咿呀呀,踩着他洒下酒渍随他影走,偶有不慎滑倒,孟鹤堂也掩面回头笑。

 

: 这是谁家俊俏少年郎,如此鲁莽。

 

尾音上扬,唱完又甩袖下腰,起身眼里波光未退,却不在瞧他。

 

一颦一簇,眼里装了万物,一板一眼,万物又不在其中。

 

周九良站起身时想起幼年第一回见城中最好的角儿时,他家父亲说那人是风华绝代。

 

 

他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不分饰丽娘丫鬟,直接唱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牡丹亭游园惊梦一辄,周九良是听他翻来覆去的唱。

 

本是苦中有喜最后圆满的戏文,孟鹤堂却每回都只唱到丽娘香消玉殒,然后闭口不言,酒意起便乐的开怀。

 

今日一般,略不同的是,他迈着虚浮步子走进周九良的影子里,眼中全含泪,问他

 

: 九良可有心上人。

 

周九良看着他朦胧醉眼,不做犹豫的点头。

 

孟鹤堂又近他一步,酒气带着桂花香,努力看他眼里的坚决,然后寻到那少年志气后失笑轻佻的点着他脑门说他

 

: 登徒子。

 

周九良拽住他手,僵持里孟鹤堂眼里有了清醒,使坏似的凑近少年眼前,周九良没躲没闪,缓缓把他手放下

 

: 先生醉了,我且先告辞。

 

那轻佻样,少年转身时候就为自己这般心意被人调笑生了怒。

 

孟鹤堂手拄着膝盖看他背影,戏妆泪不再有泪,素面也不再醉笑,他眼中旧人与那少年影儿合了一,涣散离合,他倒在戏台上,心痛非常。

 

 

秋去冬来,周九良心里未再踏足红楼,一日雪,他父亲在院中为隔壁鳏夫熬药,看他看着远处红梅失神于是问

 

: 今日怎不往红楼跑了,可是惹恼了人家先生。

 

布衣肩头落了雪,他父亲手里烹着炉中药,呛的咳嗽,周九良忙回神抢过板凳坐在炉前让他父亲去歇着。

 

他见周九良不语便又问了一遍后又说让他明儿去看看,今日风雪大,那楼中先生孤着一人定不会加衣裳。

 

周九良看着炉火,想起那日后他去茶摊子听书,那说书人编排孟鹤堂极为难听,少年气盛,掀翻了桌子又打了人,周父去接他时问他原委,他便一五一十的脱口而出。

 

周父性情纯善又识礼,自家儿子打小就养的温良,他信得过。

 

此刻他却后悔当日脱口先生的万般好,就不用听他父亲这些燥心的话。

 

想着回头再说时候,药香发苦,他抬头问周父

 

: 隔壁那人害了什么急病需得喝这般烈的汤药?

 

他父亲背着手,摇摇头

 

: 孩子啊,人这辈子生老病死最说不得,一同住着,能帮就帮吧。

 

雪大,他父亲进了屋,周九良在那熬药时候想着从前在哪闻过这药香,转了头却又想不起。

 

 

这日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眠,心里闷得慌,叹了口气想出门看外头月亮,走着走这就出了院,雪光月亮把他领到红楼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回了神,雪没入夜色里,又陡然纷飞。

 

他站在红楼对面曾躲雨的屋檐下望着上头那扇窗,雪光里,意顾盼迟疑,夜又深了,他想着也不敢上前叫门。

 

却不料那窗子忽起烛光,孟鹤堂着单衣从里头出来,笑着望他。

 

远在天边月,尽在眼前人。

月光融雪光里,他当真为第三种绝色,周九良就又如往日那般失了心神,任雪吹进廊里,染上肩头,顾他无言。

 

孟鹤堂像不知寒,拄着下巴趴在那栏杆上对他讲

 

: 吃了我的桂花糕,却又许久不来,小先生可算食言了。

 

许久后,周九良惊觉眼眶发热,供拱手回他

 

: 那明日我来请罪,赔先生糕点。

 

孟鹤堂指尖扫下栏杆雪,眼里笑意虚无,看着那楼下少年冻红的鼻尖说

 

: 今日风雪重,我可是累了,明日你若不来可就当真是小人作为。

 

几分正经夹着调笑,周九良早习惯他的娇嗔,此刻在听这般语气却心里暖和,孟鹤堂终究没为他的肆意生气,心里还记着他。

 

嘴里连连答应着好,要他赶紧回去歇息。

 

孟鹤堂歪着头看他说

 

: 你与他当真像。

 

风雪虽大,但冬安静,周九良问他同谁像

 

孟鹤堂回屋时候留下一句

 

: 登徒子。

 

第二日周九良未能去到红楼,他家隔壁的鳏夫于雪夜中暴毙,周父念那人无亲无故,于是便帮人操办起来,周九良进那屋里时候,能闻到清苦药香,他是良善的人,鼻子发酸的不自觉就为了人家掉了眼泪。

 

人活一世太过辛苦,他望那人来世安康。

 

可却终究是对孟鹤堂食了言,于是再去那红楼叫门时,心下惴惴不安,手里捧着周母做的棉夹袄,周父给的乌龙茶,和他的桂花糕。

 

这地界破败,从前只叫一声孟鹤堂便能听见,今日他喊了三声也无人应,于是额角汗都下来了。

 

叩门声音大了起来,几下敲着手都红了,孟鹤堂打里头出来时就嚷他

 

: 拆门来了你。

 

孟鹤堂开门时看到的,是少年急红了又卸了劲儿的神色,怀里一堆冬日礼。

 

他愣了一下问周九良

 

: 这些是为何?

 

周九良从他身侧进屋时说

 

: 我娘怕您一个人不在意身子冻着,特意给做的夹袄。

 

孟鹤堂随他身后走,浅浅嗯了一声。

 

不说谢,不拒绝,接过手里,指节颤着,周九良又掏出怀里桂花糕,孟鹤堂眼里水雾未褪问他

 

: 昨日怎不来。

 

周九良提及此事心下还难过,于是讲了原委,不料从不伤情的他孟先生却掉了泪珠子。

 

走上戏台又走下来,反复几次,周九良不知自己哪句话错了,只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便在后头怯怯喊他 

: 先生?

 

孟鹤堂坐在戏台边上,对他笑

 

: 小先生父亲有没有说过,为何生老病死最为无常,

 

周九良不懂那笑里的讳莫如深,只能挨近他为他单薄身子披上棉褂。

 

孟鹤堂反手扯住他,把他拉在自己身边,靠在他肩上。

 

那日夜,无雪也无风,花早枯萎,坊间安静,风花雪月一样不剩,孟鹤堂披着周九良母亲做的棉褂,靠在他肩头,留了许久的泪。

 

金风玉露不相逢,周九良觉察出他醉后半面残妆为了谁,无法去嫉妒,这心里装着的全是为他觉得痛。

 

低头去看他眉眼,心下悸动,不自觉的握住他冰凉的手。

 

鼻尖有熟悉的药香,周九良心惊的更苦更慌,却还是不敢问,也不可说。

 

 

隆冬来之前,周九良过了18岁寿辰,终成少年人,眉眼稚气褪了,成了女儿心事那般的好儿郎。

 

他去见孟鹤堂时候说话不再磕巴,论诗词也总能辩过,孟鹤堂说他大了以后歪理,他回都是先生教的好。

 

 

除夕夜,他在家中吃了饺子便带了装饺子的食箱去红楼,周母让他慢些跑,他答应着还是急匆匆。

 

万家团圆的日子,孟鹤堂穿着他给的棉袍子在廊檐上挂着喝酒。

 

他在楼下喊孟先生,那人回头看他。

 

团子一样的少年长大了,身姿挺拔,人也俊郎,就那副傻样儿还是没变,他跳下栏杆下楼开门。

 

门口雪滑,周九良一个不留神摔在他怀里。

 

孟鹤堂接住他又接住食盒说

 

: 我这儿可没要磕头这么大规矩。

 

 

周九良在他怀里不好意思的笑,但也不撒手,孟鹤堂举着食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添了不爱撒手的毛病。

 

 

城西清冷,再次万家团圆夜里却也有爆竹声响,孟鹤堂又喝酒,但与从前不同,他说爆竹声中岁岁处,这年年岁岁的可是不容易。

 

周九良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看他脸孔,总觉得愈发消瘦,饮酒时,与眼里苦一同辣。

 

孟鹤堂真醉了,说话颠三倒四,动作愈发轻浮,他拽着周九良的手说

 

: 你可知他为何先我一步走?

 

: 你不知?

 

: 我也不知。

 

: 你同他可太像。

 

: 你俩还是一般年岁。

 

 

周九良去夺他手里杯盏,孟鹤堂醉酒胡乱推着他,于是周九良手下也失了轻重,手一紧把他拽到跟前时候,便慌乱触到他嘴角酒香,金风玉露相逢,真遍胜却人间无数。

 

他就也醉了,那人醉眼朦胧,像刀淬毒。他愿触在那生涩柔软里,不再动作。

 

孟鹤堂被少年温热掌心握着,睫毛不由颤抖,心下却想旧人,从前素手弹三弦说伴他身侧一生,回过头就能看到的满目山河,如今他在叫那人名时,却不得回应,自此忆中人,永少年。

 

他向前了一步,呼吸绕上,冰凉手指转暖。

 

他此生最后一次追忆,迟迟意,意迟迟。

 

 

 

周九良再去找他时候,二月底。

 

孟鹤堂不在栏杆上喝酒了,只在屋里戏台上坐着哼戏,愈发瘦了,气力也不足,但屋里苦药却散尽了,周九良又为他买了桂花糕。

 

他捧着那带着热气的甜香味糕点边吃边说

 

: 春日来时,我要出远门。

 

: 你扑了空可莫怪我。

 

 

 

周九良嘴上答应着,手上抹掉他嘴角渣滓问

 

: 那先生何时归。

 

孟鹤堂想了想指着外头柳树说

 

: 他冒了新绿就回。

 

周九良看那歪脖子柳树说好。

 

 

 

 

于是又一年四月,草长莺飞,春雨润如油,周九良来这廊下时候捧着桂花糕,看那楼上窗子。

 

那柳树是早是死了根的,他知道那死树永不会抽新绿,但却还一年四季又四季的来这等着风雨无阻。

 

手里是孟鹤堂给他那把伞有些破烂了,他捏着就想起从前日子,那人打腔作态里的怪癖与凉薄,透着藏不住的柔,在他脑子里打转,一句又一句

 

: 小先生,怎不怕我?

 

: 周小先生博学有趣,这以后可愿常来陪我这戏子说说话,若您答应,这桂花糕就予你做谢礼。

 

: 孟先生在这儿,门在那。

 

: 你可细看过白露为霜?

 

: 九良可有心上人。

 

: 小生,孟鹤堂。

 

 

 

 

疯伶人走这年,周九良心头青梅到底抽了新绿,无结果。

 

那玉石不暖,金风玉露更不相逢,他望着那窗忽然想起一日夜孟鹤堂看了他半天问的那句

 

: 小先生,可知何为相见恨晚?

 

周九良当时只以为他又在嘲他才疏学浅于是回他话时并不太好意思。

 

: 我与先生便是相见恨晚。

 

孟鹤堂还是那般笑,手指点他脑门

 

: 日日思君不见君,却又眼前,相见恨晚,都因时日无多。

 

 

 

 

 

 

 

 

/年少时别遇太惊艳岁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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