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覔

他未踏过下雪的北京

南甜海 / 梨花落

再拜陈三愿。

情动,至死方休,至死不休。


 

 

 

京入冬,下这第一场雪时候,张家少奶奶被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的娶回了门,那场面不算恢弘,但也声势浩大。接亲队在门口一溜齐的站着,锣鼓唢呐喜乐连天从西南响到门前,一走一过似抹红霞于风雪中烧成熔岩蔓延至此。

 

丫鬟小厮忙的脚不沾地,红灯笼挂了满房沿,外头敲敲打打,一群人凑着热闹,偏那该结亲的人睡到风雪将停才醒,房里丫头咬着手绢不敢上前言语,昨夜他们家这位爷去那颐春楼听新来的姐儿唱曲,今儿早才回,回时醉着酒,在西厢房门口迎着晨霜站了许久,只叫了两声名字,那空了几年了自是没人应的,这位爷回了东厢房就掀了桌子,砸坏了三尊琉璃摆件,把下人全给撵了出去,闷头就躺下了。

 

这大半日光景都过去了,醒来了也没梳洗换衣的意思,只穿着个内衬对着昨夜砸碎的玻璃发呆,丫头们都知道西厢房里走了那位是他家少爷命门,早上刚闹完脾气,丫头几个轮着小声叫了几句也就不再敢言语了。

 

外头锣鼓喧天喜气洋洋,那唢呐声都钻进屋里人耳朵了,这位爷却一点也不急,像没结亲这回事一般,坐一会窝一会闲散至极。

 

末了会儿,管家抖着满肩头霜雪急忙的进了屋,一身凉气又不敢上前,只能在中厅吆喝着,少爷啊,这送亲队到了许久了,吉时早都过了,您好歹露个面啊。

 

被叫少爷的相貌朗朗干净俊俏,但眉头却紧簇着舒展不开,听那管家的话歪了歪头懒散的站起身套上了褂子,丫鬟正要上前伺候,他一摆手屏退了左右,打着哈欠问 : 谁啊,这么大阵仗,一大早那唢呐都快怼我耳朵上吹了。

 

管家脸冻得通红,挫着手,听这话都要跪下了,规律也顾不得迈进了内屋,吐出的字都粘在一起说: 我的少爷啊,今儿是少奶奶过门儿的日子啊,这么大的事儿您都给忘了。

 

张九南眼色一沉,夹袄长褂扣子才系了三颗,他听完这话就一扯那褂子又坐回椅子上,指尖点着桌面,看不出悲喜,转脸对管家说 : 张叔,这茬我倒真都给忘了,这亲啊,我不接,让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吧。

 

管家听着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嘴巴一张一和不知怎么接这话。这当时说成亲的是他,这会儿新娘到门口了说不娶得还是他。

 

屋外喜乐还奏着,冲天的锣鼓响的让人心都发慌,屋里人没一个敢多劝一句,他家老爷夫人去的早,什么事都这爷一人做主,别看总是笑吟吟的,这脾气真是不能多碰的硬,说一不二那是打根儿来的臭性子。

 

管家抽了几口气,额角滑下几滴汗,肩膀上的雪都融成了水,洇湿了棕色的棉袄,抖着起身抹了两把汗,就灰溜溜的出了门。

 

外头风雪终停,这桩亲事到底没结成,那还未进门的少奶奶哭瞎了眼,闹着要自尽,让人拦下了后便说他薄情,本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胡同里一唱曲儿的姐儿,痛心时骂出的话人听了都得说得亏没娶。

 

下人们心里琢磨,几月前这少爷还与那唱曲儿的姐日日思存天天都住在宅子里,人看了都以为这就是张家少奶奶了,这连下聘到迎门也就一月不到的光景,他家这位爷说不娶便又不娶了,西厢房那位走了也有数年了,本以为这爷早都扛过来了。可没成想又是白折腾一场,要说钟情,府里也养着几个姬妾,外头风流事也不断。要说薄情,今日这事倒是做实了。他家这位爷的性子,果真鬼神难辨。

 

四九城刚入冬,张家少爷就又给那茶馆说书的添了新韵事,什么张家少爷风流薄情负心人,那喜轿都到了门口也没看一眼,虽说那姐儿出自风尘但性子刚烈坚贞,让张九南负了后便心意归无,一寸相思一寸灰。斩去愁丝三千,遁入了空门。


流传版本万万千,人都议论着张家少爷多缺德,不过是会做生意,有几个臭钱,便就风流韵事一大堆,此后这一番闹,更是都传着这人品性下流,不堪托付。

 

一句又一句,一桩又一件,张九南毫不在意,他这性子,让人说几句又怎么了,又不能剜块心头肉,随他们自在。


 

冬日清冷但昼短夜长,今儿张九南虽回来的挺早,但天色也暗了,古蓝色笼着院里的雪,分不清天地云彩。

 

打老远就能瞧见了厢房门口樊霄堂在等他,那身量不高但也匀称挺拔,穿着个鹅黄色的单薄褂子站在那红梅旁,雪光映着他倒显得干净无比,张九南瞧见了那人模样不自觉的皱了眉,走到他跟前说:你站这干嘛呢。

 

樊霄堂看见了张九南便咧开了嘴,柔软的发丝都随着笑一颤,他手心一摊,里头躺着的是个勾线的小摆件,连声音都染着笑意温温柔柔的回他话 :我不是有心给你添堵,近几日你都回来的晚,我在这就是想见见你。

 

张九南身量比他高一点,说话便得低头去瞧他,樊霄堂睫毛上挂着冰凌,眼神却发亮,伸出的手指紫红,不知道在这是等了多久,张九南看那勾线物件心里烦,随手一抓告诉他以后别弄这些个没用的玩意儿,转身就进了屋。

 

樊霄堂缓缓收回了手,冲着那背影低下了头,轻声说了句好。

 

张九南回了屋,摆弄了两下手里的小玩意儿,回身看那窗外人影儿,想起来买他回来也有几年了,从那人走后也许久没怎么见他了倒是,冬日清冷,怎么穿的那样少,想到这他便收回心神,这人他本也不慎在意,不过是买来的笑倌,如今在火炉烧着的屋里一站倒觉得忙了一天有些乏了。

 

雪此刻飘起,那梅花傲寒,梅骨积雪也不曾垂头,幽香浮起,樊霄堂被冷风打透,搓着手一步一步的回了屋,坐到桌前时看那烛火摇曳,不自觉的伸手抚了抚,火光动荡,可他手指还是冰凉,嘴角勾起苦笑,果真这一柄弱烛暖不了整个寒冬。

 

他不自觉的想起张九南曾挚爱之人的模样,干干净净,剑眉星目,连死时都像只一个春季过了那般安静。


回忆起那人的温柔,他的哀凄悲动不比张九南少一点。

 

窗外风雪大了些,他指尖渐渐回暖,烛火随着未封好的窗纸肆恣摇晃。

 

门在此刻被砰的推开,张九南披着外头的风雪走了进来,樊霄堂看是他便一愣,不自觉的就起了身,张九南进了屋看向他,抖落了肩头雪花。

 

说来也奇怪,本是不想关照他的,可忽然想起他站在门口的可怜样儿又于心不忍起来,都躺下了还特意出来瞧他一眼。

 

樊霄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局促不安,张九南自觉的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看他折腾却笑了出声 : 没见过我啊,你慌什么,坐这儿。

 

樊霄堂红了脸 ,抓了下褂子,老老实实坐在了他旁边,张九南一抓他胳膊,那黄色单褂子薄得很,都能摸清他的骨节,张九南皱了眉头问他 : 不知道现在什么天儿吗,就穿这个不怕冻死。

 

樊霄堂让他攥着胳膊,掌心热度从衣服透过来,对这久别发横的关心他回话时候声音都发抖说 : 不冷,不冷。


张九南一撒手看他说 : 不冷个屁,明儿让张叔给你做几身新夹袄,见天儿穿这个再冻病了。

 

樊霄堂点点头,欣喜之余两抹红晕爬上耳朵,张九南看着他,总觉得这些年好像都没认真瞧过他似的,一晃也不经意就长成了个温润公子的模样,举手投足里都是朗朗少年气。


樊霄堂眼神闪烁,只看张九南一眼便不自觉的笑容满面。

张九南让你瞧的不自在,敲了下桌面问他 : 你这是笑什么呢。

樊霄堂两手捧起脸又捂住嘴磕巴着说 :没啊,没笑什么。


张九南看他那娇憨模样有几分可爱,不自觉的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这亲昵只几年前有过,樊霄堂脸腾的红了。


外头风雪越下越凶,透过窗子能看到雪的影如帘如幕,虽然院子中间没隔几步路,但是张九南也不打算回了。

 

夜深了屋里更凉,张九南和樊霄堂躺在一张小床上。


樊霄堂想也没想到他能留下,整个人动来动去的有些窘迫,他虽然这样,但张九南躺的挺稳,顺顺当当没理他他的翻来覆去。

过了一会还问他 : 屋里怎么也不点个炭盆,你是抗冻还是真傻。

樊霄堂停了动作挠挠头,没人伺候他,他自小时候也习惯了冬天这般过,不觉得有个不妥,刚要解释就被拽了过去,张九南整个人环住他,樊霄堂的脊背能感受到他心脏沉稳起伏跳动,是有血有肉的怀抱,冬日里温度更加清晰烫人。

他心脏停了一下就狂跳不止。


张九南声音从他耳边落下来,夹带着将睡的疲倦沙哑说他: 傻是真傻,冷热不知的。

 

一夜无话也无缠绵,情意滋生起无名的野草,狂乱的迎雪而斗不愿言弃,五年了,樊霄堂靠在他怀里,眼里噙着泪终是不敢流下。

 

次日清晨,樊霄堂醒时张九南已经离开了,床褥上那头是凉的,是走了挺久了。他这一晚上都没怎么敢睡,张九南整个人圈着他,他一点都不敢动,生怕离了这久违的怀抱。天色渐明时张九南才翻了身松开了他,他空了一会也是实在熬不住就睡着了。

 

一看那日头,已经是晌午了,管家送来了几件新夹袄和炭火盆,也有不少冬日里常备的物件,他看着那些东西,心里既高兴又害怕,这来之不易的关心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管家临走留下话说,今儿少爷早归,要您一同用晚饭。

 

樊霄堂摸着那暗红色的新夹袄点了点头。

 

张九南回来时候天还亮着,樊霄堂穿着新夹袄站在门口等他,张九南老远看见他,蹦跶着的样儿挺俏皮,快走了几步到他跟前,不同昨日敷衍,声音柔了些说他 : 怎么在这儿等,外头风大,快进屋去。

 

樊霄堂抬头看他,好像每次看他都这般心头一动,笑着应他说好。

 

管家烫了烈酒给他暖身,张九南看着外面渐黑的天喝了几杯,身子热乎起来,人就放松下来。

 

樊霄堂认认真真的吃着碗里那块排骨,碗筷敲打声很轻,张九南再举杯时候抬眼看他低顺的眉眼心头一动,他养樊霄堂许久了,但一直也没顾得上他,连这人是个什么性子也不甚清楚,心下念头一动举着杯中酒问他 : 会喝吗。

 

樊霄堂抬头时候嘴角有油光,看着他挑起的眉和手中的酒,呆楞地点了点头。

 

张九南笑了,把那杯子递到他嘴边。

 

一坛酒转眼就光了,樊霄堂脸烧了起来,说话都大着舌头。

张九南酒量挺好,拄着下巴看他娇憨醉态。

 

酒壮怂人胆,说这话的人肯定不是真醉了,不然怎么敢做那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但樊霄堂不是装的,他歪着脑袋用手指着张九南的脸,明明是自己做不住了还张嘴就让张九南别晃了。

 

张九南让他逗笑了,把他怼在自己脸上的小手握紧住放在桌上。

 

樊霄堂抬起另一只手指他问他为什么没娶那姐儿。

 

张九南看着他,没言语,但觉得心里欢喜,这人喝多了比平时拘着的样灵动不少,念头一出,耍坏似的把他捞回自己面前,樊霄堂本就五迷三道的,这一拽愣是嘴唇磕到了张九南下巴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瘫在他怀里了,张九南搂上他的腰怕他滑倒地上,等樊霄堂再爬起来时,揉着磕痛的嘴泪盈盈的看他,张九南闻见那股料峭时节里的烈酒冷香,鬼使神差不自觉的就低头去尝。

 

外头无风无雪,屋里旖旎风光,那缠绵悱恻长厢厮守,都不如此刻寒冬时节烈酒你尝,我醉。


这一夜才是真真入了冬。

 

那日过后,没一阵子,张九南就散了后院的姬妾,没提别的,就说够了。

 

管家下人们照样不多言语,利落的把人散了,宅子空出来了不少,樊霄堂也换了好些的住处,没人敢嚼他舌根子,都知道他家少爷的性情古怪,做事想一出是一出,那脾气也是向来不好。

 

樊霄堂也日日在厢房门前等他,有时候张九南回的晚,他无趣起来也能堆个到小腿的雪人,张九南回来时候能看见一个头顶落满雪,冻得脸蛋通红却眼神明亮的他,也能看到半人高的傻瓜雪人冲他努嘴笑。

 

心里暖意腾起,他总赶着去把樊霄堂塞进怀里,搓着他冻红得小手在他耳边念着回屋等,外面凉。

 

樊霄堂回回都答应着好,然后每日照例乖乖在那等他。

 

偶有几日张九南深夜未归,他就站在那任风雪把他砌的像个冰雕,天色破晓门闩响动,他便回屋睡觉,若张九南问起他等到何时,他就说早都回了,从没提过自己站在门口,等他一夜。

 

张九南知道了他那性子,也就不再晚归,他开始了解樊霄堂,知道他爱吃甜食,便搜罗了城里城外的好吃糕点送到他跟前,又知道他不畏凉却手脚都凉,便日日给他烧个暖炉腾着,晚上睡觉时把他手揣在怀里,冰凉的一放就一宿。


从前诸多他不再回忆,他心里曾住的人,终与樊霄堂不同。

 

但张九南对樊霄堂的好,除了最初那位,愣是后面哪个都比不了。

天性风流成性的人不再去那馆里听曲儿,那风流姐对他眉眼如丝他也不再理会。归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抱怀里稀罕着,总之他疼爱樊霄堂胜过那其他一切。

 

可他从未提过有多中意他,他心里怕,樊霄堂都懂。

 

 

冬日如此漫长无度,唯一能测量白雪何时消融的便只有那红火时节,年终岁尾,半月后,除夕夜。

 

张府热热闹闹张灯结彩,虽说主人就一位,可下人们也都是把这地方当家,年夜饭上桌了,张九南给下人们挨个打赏以后放了假,任他们今夜好生过个年。

 

屋里转眼就剩他俩,樊霄堂穿着新的褂子,整个人都透着精神,这是他俩第一次在一起过除夕夜,他没有许多话同张九南讲,只是俩人在桌子前烤着火盆,挨在一起吃这顿饭,他就满心欢喜。

 

张九南好像也挺高兴,比平日里喝了不知道多多少,酒过三巡时,他抓着樊霄堂的手嘿嘿的傻笑,樊霄堂忙把他从凳子上扶起来,张九南甩了他一下,看着外头那霜雪,拿着酒壶出了门,樊霄堂忙跟了上去。

 

张九南在前头摇摇晃晃的走不让他扶,他就只能在后面眼巴巴的护着跟着。

 

西厢房外,张九南望着那门口无人踏足却干干净净的台阶笑了,酒壶攥在手里,坐在上面倚着木门,叫那人的名字。

 

樊霄堂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撕裂的难过让他快要站不住了,踉跄两下扶着门口石雕撑着站好,不稳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声音格外刺耳。

 

张九南却像是旁若无人般对那屋子说 : 九海,又是一年除夕夜了,你可孤单寂寞。

 

你可是最爱这热闹了。

 

如今隆冬时节,你可又犯了老毛病。

 

我同你说,我有心上人了。

 

......

 

说到这樊霄堂的冷汗已经痛到下来了,他哆嗦着捂着胸口缓缓跪在了雪地上,张九南还在说着,一句又一句的,不过他早已听不清了,耳朵里只剩自己心脏狂跳,两眼一闭就倒了下去。

 

张九南听到声响,转头时候看倒在地上的人,酒气都消了大半,急忙抱起樊霄堂回了屋。

 

他脸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手脚冰凉,张九南自责之于又被强烈的恐惧包住了神智,撰着他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一直叫他的名字。

 

过了没一会,樊霄堂睁开眼睛,暖气融在他身边,张九南把他抱回怀里,樊霄堂的眼泪掉下来了。

 

张九南呼吸里沁着酒香,但一字一句都清醒的对他说:小樊,你别怕,我答应过有了中意的人,要告知他一声。

 

樊霄堂咬着牙不让哀泣声跑出来,这么多年,他爱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这一句中意。

 

张九南捧着他的脸,呼吸交融,缠绵悱恻。

 

这一夜除夕以到尾声,那新春将至,樊霄堂搂紧了他的腰,想把一切哀戚都留在去年。

 

春节过后,没一月的光景春天就来了,初春时节,外头树上枝叉还挂着冰凌,风也凛冽,樊霄堂精神越发不济了,找了大夫来看都说换季人乏开几幅调理的药便会好些,张九南看他恹恹的样子心里难过,樊霄堂只扯着他的手逗他,说自己该不会怀孕了吧。

张九南掐他脸说,就你能耐。

樊霄堂握住他的手回他,你能能耐还是我能耐啊。


张九南不想和他贫,抱住他对他说你可要快些好,樊霄堂透过他看向窗外,痴痴地说: 若你近日有空,陪我出去看梨花吧,二月正是它开的烂漫时。


张九南想也没想的答应他说好。


春节刚过,张九南有些忙,但还是早早的归家,樊霄堂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等他,日光温柔,他面容憔悴,张九南有些气恼的把他抱回屋里,对他说不许跟着待着等,你这身子骨哪还经得起这冷风。


樊霄堂撅着嘴像孩子耍了脾气不搭茬,只问他何时陪他一起看梨花。

 

张九南心里有气,又不舍得冲他发,索性轻轻咬了他脸蛋一口撒狠似的说,你要是乖乖在屋里等我,我就过几日便带你去。

 

樊霄堂笑了,眼睛弯起两个月牙说好。

 

过几日,张九南没带他去看那梨花,但却买了几数最好的,种在了院子里,樊霄堂看到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九南替他裹紧衣领说 : 谁让你瞧着欣喜,索性都搬回来,让你瞧个够。

 

樊霄堂握住他的手,比往日更凉,也更动情。

 

二月底,樊霄堂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张九南寸步不离的陪着他,那日梨花盛放到浓烈时刻,转瞬便有几树已经凋零,樊霄堂拍拍张九南,声音同水一样净说 : 带我出去看看。

 

张九南抱着他坐在门口的为他编了圈棉的凳子上,他整个人除却冰冷苍白没有其他异样,张九南心里很慌,这种慌乱让人无所适从,怀里人望着那灿烂又凋落的梨花嘴边勾起了笑,他抓着张九南的手说 : 张九南,我真幸福。

 

张九南箍紧了他瘦弱的身子,总觉得脊背发凉,但还是轻轻对他说: 你若是瞧这梨树欢喜,我便给你种上一片,让你日日欢喜。

 

樊霄堂被日光晃的闭上了眼说了声好。

 

风吹过带来一树梨花香,樊霄堂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张九南手上,他眼里无杂陈皆爱意,像是用了许大力气才说出一句 : 还未告诉你,我此生唯心悦你。

 

张九南不知为何忽然慌了,抖着要他这样的话留着以后说,可却歪没了回应。

 

梨花凋零了一地,樊霄堂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没了心跳。

 

张九南抓着他滑下去的手,心脏停了几拍,连眼泪都忘了掉。


风卷起空中梨白,幽香阵阵,带走情人魂。

 

梨花花期刚过,樊霄堂便殒在那白色暗香里,不复归。


 

数月后,张九南拆开樊霄堂给他留的荷包,看了两眼便撕碎扔在一旁,随即就差人在后院种满梨树。


他看着远处春光,喃喃言语道,你可欢喜。

 

 

 

 

五年前

 

樊霄堂还在梨园做学徒时候便遇见了张九南,那时候他们梨园不景气,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戏台老板没办法只得把这一群戏子推到官家老爷面前选,瞧好了给钱就能带走,几番下来名声是没了,但这生意却好了起来。

 

他当时年岁尚小,便被老板留下来做个催巴,可奈何他这从小学青衣的身段惹了不少闲事,一日一个脑满肥肠的有钱老爷瞧上了他,拍了几下屁股,樊霄堂眼眶子溢满了泪,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他老爷硬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撒开,对梨园老板也没客气,财大气粗得扔下几打票子就要把人领走,钱落在桌上砸出了响,这人出手阔绰,老板本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只口头拦了几句就放任了,樊霄堂死命扣着桌角,他的哭喊声惹了楼上人的兴致,张九南和关九海一同提着褂子溜达下来,张九南看了眼满脸眼泪的樊霄堂,笑出了声,对旁人说,这孩子,哭的真丑。

 

关九海咳嗽了声,扯扯他袖子,张九南就不笑了。

 

张九南把他从那胖子手里抢了回来时候没多说话,他就是那个性子,也不是多想要,只不过看关九海眼里透出怜悯,他就想也没想的把人抢回来了。

 

樊霄堂记得当年张九南混不吝的把人一顿踢,把他从那人手里拽回怀里。

 

那也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靠他怀里。这情意一开始就做实了,不过是当局者迷。

 

关九海握住他的手安慰他,说带他回家。他的骨节白的透明,指尖是凉的,剑眉星目笑起来却盈盈温柔。樊霄堂直到现在想起这抹温柔,还会心脏骤痛。

 

从前关九海待他极好,没用他做什么,也没对他做什么,不过日日往他那跑,逗他说笑,他比张九南脾气糅合,也懂心疼人,总是给他带城外的糕点,城里的干果,抽空了就带他出门,一个签子七个果的糖葫芦吃到胃里反酸水。有时候张九南会同着一起,他正大光明的看着关九海笑的满脸温柔,一举一动都是护着爱着,樊霄堂就只能暗着撇他几眼,像偷吃糖的孩子,却也满心愉悦。

 

张九南对他的话不多,偶尔也会叮嘱几句别摔了碰了,后面跟着的眼神大概是你若是有个闪失,关九海定要担心了。他待关九海的好,言语绘不出。


但纵然如此他也甘之如饴,一个穷苦戏子被人这般小心疼宠对待,还该贪图什么呢。


张九南对关九海的好,无人能比,让他的心意都不敢显露,低到尘埃里,不敢开出花朵。


 

那日子过了不到一年,关九海的身子骨本就不好,这一年莫名的又病了起来,张九南为他寻医跑断了腿,也终是药石无医。


关九海日日同樊霄堂在一起,总说药苦,不吃,樊霄堂没办法天天脚步不离的照顾他,比张九南在他身边时间更长,也更体贴。

 

关九海越大不爱折腾,嫌麻烦。精神也懒散,总是在亭子里望着远处石榴发呆,樊霄堂不闹他,站在一旁拿着毯子陪他,关九海转头看他时,春日光附在他面容上白的几近透明,他好像随时都会和那春日一同消陨,樊霄堂只看他一眼就心里发苦,说不上什么滋味儿,情意未动,但总归是难过。

 

关九海看他皱吧着脸,就会笑着用手指戳他的眉心,要他笑一个。

 

樊霄堂记得关九海望着那石榴问他说 : 你可知石榴花期是多久。

 

他看着那茂盛果实摇摇头,关九海也没告诉他,眼里除了温柔只剩疲惫。

 

同年盛春时节,石榴花期刚过,关九海就死在那庭前春光里,连离开都在劝慰他,别哭,哥要去个好地方了。

 

樊霄堂为他哭瞎了眼,哀戚不比那差点死去的张九南少一点。

 

他攥着关九海离开时悄悄塞给他的纸条,下不了决心。

 

那是蛊,用自己的命去博一段短如花期的爱,将自己的命与花期相连,若下蛊的花期到了,就会死于蛊中,可那被迷惑之人,会付出真心实意的爱。


可若是被迷惑的人,与别人有情,下蛊者就会承受锥心之痛。

 

关九海从前告诉他,自己从未钟情于张九南,连这蛊都不是给他下的,他问他那你中意的是何人,他笑了,说他中意了一个让他每日都受着锥心之痛的人。


樊霄堂问他,那张九南又为何那么对你。


关九海只笑着不回答。

 

樊霄堂不敢多想,本也以为自己不会的,他不信也不敢做,爱的深切之时,也会自责愧疚骗了他。


可当那日锣鼓喧天的迎亲响到他耳边时,他发现他不行。

这一世太短了,得不到不怕,怕心死。

 

这辈子,被他所救,理应该为他而活。



 

一切来的比他想的更好,他终于愿意多看他几眼,可随着时日将近,他开始寻那解救的法子,倒不是怕自己没命,只不过是怕他死后,张九南还惦念着他,想起那蛊里有一条化解之法,便是对所受之人吐露真相。


此种办法也许不叫化蛊,只为伤人心吧。


他犹豫了许久,终在梨花期快到时写下了这所有,可万没想到,张九南这咒早都不必解了,但他也不再懂。


情根深种,谁能左右。


是蛊毒还是挚爱,他分不清,也不愿分了。

 

 

又一年梨花时节,张九南坐在门口时候,风有些凉,雪色将融,他想起那年寒冬,总在这等他的人,嘴角噙笑,眼神明亮,手指冰凉,却又风雪无阻。


 

有滴泪滑过,他不自知。


又是一年梨白落。

 

 

 

 





今日份flag没白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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