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覔

他未踏过下雪的北京

堂良 / 匪我思忖月成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江上大雾茫茫,琴声从中过,寻不得那婉转调子倾与何人之手。

来人乘孤舟,听琴声寻,雾隐现桃源,阳春三月却十里寒梅临岸,亭中有一着月色褂子的先生,傲雪凌霜披身头,面如月,眼中映了江面波光潋滟,奏的曲调百转千回,只看他低眉信手絮絮弹,轻拢慢挑出荡气回肠,来人小舟近后,湖面陡生霜气,这先生抬头,只一眼便江上雾霜散,遂又低头又奏起鹿鸣之什小雅婉转。

 

尘世妖邪沉事尽,舟上的人看的入了魇,那调子不似人间,水养神鬼,酒养凡人,那人抚住琴弦诵唱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来人看他清丽便踌躇思量,不料霎时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于枝头,他心中欢喜向前迈却是一片虚妄,琴声继续奏着,那人溺死与否,无人知晓。

 

 

 

 

: 那,然后呢?

 

周九良端坐在药铺门口茶摊小凳上,今日立冬夜凉,他揣着手听人讲古志怪哉,说这话却也不看那说书人,一双眼睛都盯着门槛上药炉中火。

 

说书人一撩褂子起了身,热茶喝完张嘴全是哈气,他捶着腰说

 

: 小先生,你这俩铜板也就能听这一段,剩下的咱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天色渐晚,茶凉,人也乏了,这会时间刚好。周九良起身回了药坊时候,炉中火便熄了,那药材烈又毒,需得烫破一层皮方能入引,他家掌柜的如是说,他听的懂也不懂。

 

良药都三分毒,为何毒药不能三分良。

 

如此悖论他从不与他家掌柜的辩,也知荒唐。

 

几块黑炭从炉火里被捡出来,也仅仅是捡出来,放在一旁,等明日他家掌柜的醒了再料理。

 

他看着那黑炭想,也是不知为何他家掌柜的年年立冬都得大病一场,冬日体虚就罢了,这烈性药又偏偏只有此时节才有,他若照看不好,那采药心血便白费了。

 

思及此周九良叹了口气。

 

今日心思也就全放在那在那黑炭上了,这般时候肚子油水早被清茶刮个干净饿的慌,周九良看了门面一眼,也没挂锁,垫着步去街口买了两个烤地瓜,揣在怀里时候暖手暖心,回来时候,药铺前便站了一位先生,月色褂子衣角几只红梅惹眼,夜雾重些时候瞧不真切面容,他连忙快走几步,到那人身边。

 

: 先生,我们今儿打……

 

那人转过头看他,一腔柔情,两眼山河,未笑先闻声,只低垂眼帘一撇,冽冽冬便化四时风。幻境中说妖冶太过俗艳,他就如寒冬霜雪般清丽傲然,周九良只看他容颜,便惊的话都没说完,怀中烤地瓜顺着袖口掉在了地面,油纸虽包着,应该也是个稀巴烂。

 

: 小先生,你怎么了?

 

那白衣先生说着便弯腰把那软掉的地瓜捡起来递给他,地瓜还热着,那人手却冰凉。

 

周九良触及回了神,那先生声音如面容般清冷,他自知失态,满脸通红,又回觉触感,好似软绵冰雪。偷着抬眼又看了那人一眼,强定心神说

 

: 我们家掌柜的昨日感了风寒这会儿早歇下了,若有药方子要看,咱明日请早吧。

 

这话通常已逐客了,但不知怎么,周九良语气放的缓,像是还能应承眼前人许久一般。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三个浓墨大字遒劲有力

 

同仁堂。

 

同与仁,宽广无私,应天时行,无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

 

周九良见他神情凝滞又叫他 : 先生?

 

那人眼神还留在那匾额上,听他声音恍若大梦初醒,张口叹道

 

: 世人皆应天时行,小先生你说对吧。

 

周九良看他面色盈润白皙,不似病鬼之相,只以为他家中有亲身体抱恙,这般人见多了,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那人转头看他时候,已然收了痴惘模样说

 

: 今日夜冷,小先生这红薯怕是也不能再吃了,可愿赏脸与在下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周九良看那人温润眼神,谢绝的话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张嘴却是应下了,他惊的捂回嘴,那人看他模样笑了。

 

: 夜凉风重,且快些走吧。

 

 

 

小庭中,梨汤煎雪,腊梅四开溢苦寒之冷香,沸水中烫酒,酒香迷人眼,先生素手白衣,满目良辰璀璨,不同于人间俗气。

 

周九良睁眼看他,容颜清丽,他却到了这时才发现那先生身穿的不过一件单褂子,人还行动如常,丝毫看不出寒意。

 

想问又说不出话来,像着了魔似的。

 

那先生递给他一杯酒抬眼看他说 

 

: 在下孟鹤堂,还不知小先生姓名。

 

周九良接过酒盅,杯壁暖,他小声说道

 

: 周九良。

 

前缀后措忘了加,只说这一句话他心就又慌,手忙脚乱咕嘟一声就咽下了那酒,香气不剩一点,灼烧整个胸膛。古典讲糟蹋东西叫猪八戒吃人参果。

 

孟鹤堂笑了,霜落满的湖面像荡过铃铛,叮叮咚咚比流水撞亭台脆生,他夹着笑意说 : 是好名字,良人长久。

 

又递过一月牙梨瓣给周九良,眼里倒映着江面浮光,深邃万里。

 

: 九良慢点,小心呛。

 

周九良只这一句就脸涨的红,这称呼说不上来的熟络,他稀里糊涂接了梨瓣儿也不吃,按当讲分梨分离,萍水相逢,此般不客气已是着了魔,却又不知为何吞不下那梨瓣儿,怕古典成真。

 

踌躇时候,孟鹤堂已然独酌好几杯,敬月敬风雪,却唯独不敬眼前人。

 

周九良只能捧着酒杯偷着看他,此般也不觉得他无礼数,倒是心里疑窦丛生,张口又不知该问如何,想了半天只能匆忙拦住人倒酒的手说

 

: 孟…孟先生,打哪儿来。

 

孟鹤堂让他温热掌心挡的一愣,遂不着痕迹抽回了手,莞尔一笑说

 

: 哪有来处,只有四时为归处。

 

周九良不明就里又不好多问,只能歪头琢磨,四海为家他懂,四时为归处又意喻何为。

自己今日思量怪的很,他捧起酒杯呷了一口,不同于刚才牛饮,细细品了余味。

好似霜雪化的凝露,触舌尖像冬日苦寒清冷,冷烈入喉余韵却是绵长的梅花香。

 

两杯下肚,他腮上就爬了红晕,眼前顿时晃荡起来,不同于刚才拘谨,大声问了孟鹤堂

 

 : 先生,这酒回味怎这般不同?

 

孟鹤堂把那梨瓣儿放进嘴里,拄着下巴看他醉时候的样说

 

 : 这酒只今天有,若能逢时来年此刻也有,回味不同可能是因少有。

 

酒壮人胆,周九良绕不清他话里意思,索性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又大声问他

 

 : 孟先生,为何…为何请我品这珍酒,你我非亲非故的,非亲非故的

 

这段说的断断续续,他也不料自己是醉了,从前甜酒药酒都没少喝过,酒量是有的,可这眼前这只酌几口便露出酩酊之相属实奇怪,他甩甩脑袋有想走的念头,却看见眼前孟鹤堂离他越来越近,遂酒醉慌神一个不稳就栽在了人心口上,闻见了那人怀抱与酒一般的冷香。

 

脉搏震伏,孟鹤堂开口缓缓说

 

: 去年此般时候,九良也是如此,此时年岁长了,这多思虑的秉性倒是没变。

 

周九良窝在他怀里头痛欲裂,几幕恍惚又想不起。

 

只觉得浑身坠江中般发冷,孟鹤堂把他从怀里扶起,往他嘴里放了一片那梨瓣儿,冷意减退,酒意散去,周九良回了精神猛的两步声音发颤问他

 

: 你到底是何人。

 

孟鹤堂笑的时候亭旁腊梅招摇一阵,他又坐回桌前,端起酒杯,抬手请他坐回来。

 

周九良本是满心惶恐却不知为何又听了话坐回了那,装了一肚子疑问,心神却安逸下去,三番两次这般他有些颓然,若孟鹤堂真是妖邪那他也没法子对付,索性破罐破摔又喝了一杯那苦寒酒。

 

孟鹤堂看他,抬起手指离他一尺远的勾他轮廓,眼中装满梅中雪,周九良虽观不透也不躲闪,又说

 

: 我刚才思量,这四时便是人间四时,春夏秋冬。

 

孟鹤堂顿下手指抬起酒杯说

 

: 九良知道的事,可比从前多。

 

: 您从前见过我?

 

: 往年这时候,你都会于此地,与我一同庆冬来。

 

孟鹤堂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神更加柔软,不知从哪弄了一盘饺子,还冒着热气儿,江上风吹热气也不散,雪光里像元宝似的可爱,周九良看着那饺子回想以往立冬时节,却都只是记得他家掌柜的病了,要洘那烈性药,别的都模糊。

 

孟鹤堂递给他双筷子说 : 吃吧,吃了不冻耳朵。

 

风雪起,那人温柔眉眼让他移不开眼,红灯笼挂亭沿,烛火不如腊梅红艳招摇,风雪又大,孟鹤堂衣角寒梅活色生香。

 

半晌他才接过筷子囫囵吃了一口,肉馅咸香,食旧物,霎时间,往事种种不必提也都侵入脑中。

 

往年此时,他都遇这先生,他不来自人间却来人间,他记得那年他掉进江里时候,落得就是他怀。

 

如冰雪松软,如朗日明媚,少年一眼万年。

 

年年岁岁如此,伴在这先生身旁,却又都认不出,周九良忽然顿住,一腔难耐陡生愧意,思念裹着心意便眼中都噙了泪叫他

 

: 先生。

 

寒坛为酒,苦寒为媒,攒一坛冬日暖送你,四时动容,你不动容,我便知你永不会留。

 

孟鹤堂放下酒杯,睫毛上落了霜,他看了眼天边月,也不再理周九良,像是自言自语般说

 

 : 今日即终了,可要再听我一曲小雅。

 

周九良嗫嚅无言语,满心悲痛,孟鹤堂到底还是揩了他眼角泪滴,抚上琴弦。

 

浩渺烟波,万里缠绵,孟鹤堂只再看他一眼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音落琴停,他仰面月亮背对周九良说

 

: 来年此时可别又忘了我。

 

周九良又是动弹不得,只能满脸泪痕咬住牙嗯一声。

 

于是立冬来时,还寒不复暖,吃饺子免冻伤,而立冬走时漫天霜雪落红,那冰雪一样的先生就碎在月色里,等来年此时在回。

 

 

二日晨。

 

: 九良,几时了还在睡。

 

空气里添了凉意,周九良被他家掌柜的叫起来时候只觉得头疼,昨夜如何他记不得了,看门口那烤红薯他一愣,捂了一把,又软又凉。他收回手看地上昨天刚洘好的药没了,这才醒了神有些急的去问他家掌柜的

 

: 掌柜的,我昨天洘好的那药呢。

 

那掌柜的面容温顺干净,眉眼如墨。此刻正蹲着收拾着柜里发霉药材,说话声音发闷

 

: 昨夜入引了。

 

: 何人买走的?

 

掌柜的穿着浅色袍子端着一盘霉了的药从他身旁走时,调皮一弹舌说

 

: 我不告诉你。

 

周九良也习惯了他家掌柜的乖张秉性,随他后脚一起来院子里,掌柜的看药,他扫雪。

 

门闩响有客来。

 

: 孟掌柜的可在。

 

孟祥辉从药中抽眼回 : 来啦。

 


 

 

次年立冬,说书人应景,讲的是那雪妖动情,吃人间百草自断百年寿命停滞人间为守心悦之人,奈何立冬之时无可奈何思己责,要于人间落雪。

 

周九良倚在门框说他荒唐,说书人也不恼,一抬腿便离了茶摊不和他多辩驳。

 

日头落下,周九良看着那药炉,担心他家掌柜的。

 

门口却忽然来了一位先生,眉头如雪消融暖,又如雪来时风流,侧里门口许久。

 

周九良抬头看他一愣说

 

: 先生,我们今儿打……

 

他没说完那人转过了头,那容颜人间少有,他又愣住

 

雪落在说书人的茶碗里,今日立冬。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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